那是1999年的除夕夜,屋外爆竹声声,烟花绽放,人们告别洪水滔天的去年,辞旧迎新、欢度佳节。既然是过年,春节联欢晚会自然是绕不开的话题。舞台上,黄宏、句号表演一个叫《打气儿》的小品,其中黄宏扮演一位下岗职工,句号扮演街道办官员,得知句号对下岗分流有怨气,黄宏如是说:
“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,谁都能一帆风顺呢,谁这辈子还不遇上点事呀。你就那我来说吧,十八岁毕业,我就到了自行车厂,我是先入团后入党,我上过三次光荣榜,厂长特别器重我,眼瞅要提副组长,领导一跟我谈话,说单位减员要并厂,当时我就表了态,咱工人要替国家想,我不下岗谁下岗。”
听完最后一句话,许多下岗职工当场就把电视关了。下岗意味着失去工作,意味着衣食无着,意味着迷茫与不安,有多少人会主动要求下岗?还有,一个多次上光荣榜,被厂长器重的人才,如果真为国家着想,应该留下来帮企业度过难关。怎么还主动要求下岗,甚至以此为荣呢?劳模下了岗,留下来的都是什么人?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?还是整天喝茶看报的闲人?所以说:这段台词不仅让下岗职工心里不舒服,还有很大的硬伤。
每次看到这一个小品,就会想起曾经的下岗潮。时间如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,将近二十个春秋过去了。随着光阴的流逝,这个群体正日渐衰老,有的人年过半百,依然忙碌于社会底层,扫大街、卖馒头、踩三轮……每日起早贪黑,补贴家用;有的人退休在家,抚养孙辈,替工作在外的子女尽点绵薄之力;有的人贫困交加,不堪重负,身患绝症,英年早逝……列夫·托尔斯泰曾说:“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,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。”如果采访社会底层的下岗职工,他们的人生经历或许不同,但基调会有非常相似。
据2000年、2003年的《中国统计年鉴》记载,1995-1997年国有单位职工人数变化不大,分别为10955万人、10949万人,10766万人。但从1998年开始,人数就开始暴跌:1998年,8809万人;1999年,8336万人;到2002年,这项数据已滑落至6924万人。6年间,国有单位职工减少将近4000万,其中大部分是因为下岗潮。与此同时,城镇集体单位职工人数也呈一下子就下降之势,从1995年的3076万人变为2002年的1071万人,减少2000万。下岗人员增多,城镇登记失业率攀升,1995年2.9%,2002年4.0%,必须要格外注意的是,这只是城镇登记失业率,不是整体的失业率,1996年,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院冯兰瑞认为:如果再加上城镇新增长劳动力、农民工等,“九五期间”,失业率可能达到21.4%,一个惊人的数字。
下岗潮,是许多职工做梦都想不到的。计划经济时代,可成为国企职工,端铁饭碗,是数亿农民梦寐以求的事情。一个人在国企上班,好比进了保险箱。生病了,去职工医院看病;子女长大了,去子弟学校读书;冬天天气冷,有职工澡堂;无聊了,厂里有电影院。干了几十年,身子骨不行了,退休后,子女可以继承父辈的职位,哪天驾鹤西去,单位还得派几个人,帮着料理后事。工资不高,但福利很高,内部等级森严,排资论辈的现象比较普遍。因为吃大锅饭,平均主义盛行,加之没有失业的危机,效率不高,人浮于事。但要说工人阶级本性懒惰,那就有失偏颇了。本来按照约定,国家终身雇佣工人,中途不能辞退,可为什么还会发生下岗潮呢?因为当时国有企业普遍效益不好。
重复建设导致产能过剩。1998年11月,到辽宁考察工作,听取省委汇报后,曾说:“我为什么对国有大中型亏损企业三年脱困有信心呢?因为现在我作为总理,要死死地把住不许重复建设这个关。”市场需求就这么多,但为了政绩,为了升官,许多地方领导盲目批项目,扩大产能,致使供给严重大于需求。1996年,全国彩电生产能力3000万台,每年销售量不超过2000万台,电冰箱、汽车的生产能力也闲置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。潞安矿务局用世界银行贷款,建了常村煤矿,花了几十亿,1995年剪彩,到1996年底都没有开动过。产能过剩,加剧市场之间的竞争,使许多国有公司制作闲置,员工无活可干。卖不出产品,自然就挣不到钱,企业的效益便大幅度的降低了。
技术设备落后。建国初的、民国的,甚至晚清的设备依然在使用,改革开放前,国有企业大部分利润上交国家,没有资金更新设备。后来效益不好,负债沉重,工资都难发,设备就更难顾及了。因此,资源消耗高,产品质量差等问题便应运而生。90年代,中国机床行业的技术水平,只相当于国外70年代的,数字控制机床比例很低,不到10%。上海国有企业集中,曾是出口的主力,产品质量最好,可在90年代初也因为技术设备的落后,逐步处于劣势。
历史包袱沉重。到90年代末,许多国有企业已经有三四十年的的历史了,时间一长,退休职工就多,他们的养老费用当然得单位出,人家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,总不能嫌别人老,就弃之不顾吧。还有之前提到的,企业办社会,要花钱供养非经营人员,还有医院、学校、电影院等机构,这又是一笔沉重的开销。据当时的调查表明,国企非经营费用支出占管理费用支出的40%。高福利,背后是高支出,在工厂效益不佳的时候,无形中成为了负担。福利和工资一样,一般只能加,不能减,你要是提出减少福利,使员工利益受损,容易引发不满,成为众矢之的。
私企、外企、进口商品的冲击。相比于国有企业,私企、外企出现在中国的时间并不长,他们没这么多退休员工,不用经营医院、学校,而且用工成本较低,可以雇佣较多廉价劳动力,甚至开“血汗工厂”。辞退员工也相对容易,干得好就上,干不好走人,非常现实。经过十几年发展,1980年至1997年,个体企业工业总产值由1亿元增至20376亿元,其他经济类型企业工业总产值由24亿元增至20982亿元,1997年全国工业总产值总数为113722亿元,换句话说,国有企业在工业产值中的比重一下子就下降了,这一些企业的壮大自然会威胁到部分国企的市场占有率。还有就是国外商品的涌入,1992年,因为大搞基本建设,钢铁价格猛涨2-3倍,国内的钢企个个赚的盆满钵满,可惜美好的事情总是短暂的,国外钢企见有利可图,纷纷涌入,供过于求,价格又猛降,不用说,紧随而至的就是亏损。
冗员过多。1996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,做总结讲话,他分析了三大行业的冗员情况。首先是煤矿行业:“我记得统配煤矿是360万人,顶多有120万人就足够啦,多了240万人,人力成本占吨煤成本的三分之一。”然后是铁路系统:“铁路系统现在也是亏损的一塌糊涂,去年亏损100亿元,也是因300多万人有100多万人就够了。”最后是粮食系统:“粮食系统更不得了,现在有400多万人。前几天,我请了国家粮食局的一些老同志来座谈当前的粮食问题。大家都感到过去300万人,现在400万人,减一半都没问题。”冗员多,意味企业要付出更多的人力成本,削弱了竞争力。但在国企,只要人家遵纪守法,你就得终身雇佣,裁员是极其困难的,毕竟得罪人的事情。
此外,再加上原材料价格持续上涨,会计制度改革,产业体系调整,内部监督机制、职业风险机制缺失,领导,地方政府盲目决策,经营、管理观念不适应市场经济等原因,国企经营更加困难。不巧的是,随着泰铢贬值,亚洲金融危机爆发,邻国纷纷口吐白沫,一片哀嚎,中国出口严重受挫。种种原因,致使国企连年亏损,债台高筑。1990年亏损348.76亿元,1995年亏损540.61亿元,实际资产负债率高达85.15%,。原本国有企业由财政拨款,1983年改为从银行贷款,由于经营不善,贷款不断攀升,还本付息能力差,贷出去的钱银行难以收回,一些领导适应了拨款的日子,根本就没有还钱的打算。可银行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,七八成都是老百姓的存款,储户来提款,你得有钱给人家。今天这家企业还不回来,明天另一家企业又还不回来,不良债权的数量如此庞大,极易导致金融危机,若是真发生了,老百姓的毕生积蓄又找谁讨要呢?
如果坐视不理,任凭国企继续亏损,情况将持续恶化,最终难以挽回。可如果搞兼并、破产,违背之前的契约,让职工下岗,也会产生诸多问题。国企职工曾为国家做出过贡献,现在遇到困难了,就将其解雇,于情不合,过于残酷,企业效益不好,责任并不全在职工;社会保障体系不健全,养老问题怎么样才能解决?下岗以后,失去生活来源,靠什么活下去?如果在上海、苏南地区,可能还好点,要是在东北,或者内地的落后地区呢?能够给下岗职工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吗?十几年前,两千万知识青年返城,他们集会、抗议,高呼要工作、要吃饭,场面令人动容,如今几千万职工下岗,上有老下有小,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,失去工作,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?犯罪率会提高多少?
还有,企业平时并没有给员工发放足额工资,现在要辞退,就得给予补偿,3000多万人,为国家效力多年,1998年,城镇居民平均每人年消费性支出4331.61元,假设每人补偿2万,不算多,算出来总和就是6000多亿元。然而,1996年国家财政收入不过7407.99亿元,而且90年代以来,财政年年赤字,入不敷出,教育、国防、经济建设等方面也需要钱,所以补偿款恐怕给不了多少,中间要是再来点,到手的就更少了。
最终,还是选了后者,“牺牲一代人”,根据“抓大放小”的原则,通过拍卖、承包等方式,将国有中小型企业转为民间经营,国有经济控制国民经济命脉,其主导作用大多数表现在控制力,而不是比重。于是一家家公司集团成立,一家家不景气的工厂改制、破产。改制后,职工,领取部分资金,相当于遣散费,黯然离开工作多年的单位,“以厂为家”,成为一个职工家庭永远的回忆。
在这个过程中,有两个现象令下岗者深恶痛绝,一个是贪污问题,比如本来要给每位员工补偿4000元,领导一看,有利可图,便对员工说:上面只给了2000元。中间2000元进他们的腰包了,下岗人数越多,赚得越多。还有就是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,干了这么多年,蓦然回首,自己下岗了,工厂却被贱卖,成为厂长个人的。1998年6月5日,《中国经济时报》报道:“河南沁阳企业:差的送好的卖。”次日,总理批示道:
“请岚x、邦x、家x同志阅。并请马忠臣同志一阅。把国有企业改革的庄严任务,简单化为“卖企业”,而且是半送半卖,还美其名为“改革”,这股风也不知是从哪里刮来的。要煞一煞才好,否则将直接干扰当前下岗职工再就业的工作。“
没错,你听过,是刘欢的《从头再来》。对于这首歌,人们褒贬不一,有人觉得振奋人心,确实能够鼓舞斗志;还有人听后,认为“只不过”三字把再就业说的过于轻松,现实中困难丛丛,哪有这么简单。下岗后,饭碗没了,家庭收入迅速下滑。1997年10月-11月,江西省社科院社会学所曾对南昌市下岗职工做出详细的调查,发现490多人中,45.7%月收入低于120元,30.4%在120-200元之间,14.9%在201-400元之间,大部分属于低收入人群。
1999年,中国人口高达12.59亿,数量多,就业压力大,许多职工下岗的时候,已经四五十岁了,小时候只读过小学或者初中,没知识,没一技之长,年纪大,干体力活也力不从心,这样就特别难找到工作。回家后,看着父母重病在床,没钱医治;小孩吃一个星期烂菜叶,天天哭喊,就感觉自己很无能。在生活的重压下,有的职工变消极、悲观,甚至自暴自弃,带着全家自杀。当然,如果有知识、技能、能力、关系、门路,下岗后日子过得不一定差,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,不可一概而论。
1999年,一份对多地下岗职工的调查显示:“(下岗工人)80% 一90% 是进人社会职业声望较低的传统零售、服务业,以及过去是以农民工为主体的苦脏累岗位或临时就业岗位。”相比于同样条件的男性职工,下岗女职工就更加艰难了,她们连苦力都干不了。2003年《中国改革》也刊载了一篇调查报告,李培林先生对东北抚顺、本溪等四座城市下岗职工做出详细的调查,其中42.6%的人认为当前社会很不公平,37.7%的人认为太不公平,至于家中的主要困难,除了吃饭,依次是:子女教育费太重,有病看不起,养老没着落,以及住房、冬天取暖、穿衣等问题。
经过下岗潮的冲击,下岗职工对小孩的教育问题更加重视,他们不想子女重蹈覆辙,整天累死累活,非但挣不到什么钱,还受人白眼。本世纪初期,高考人数连年增长,2008年超过1000万,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,背后寄托了多少家庭的殷切希望。虽然高校扩招了,可中国的教育资源毕竟有限,何况省份之间还不公平,不是人人都可以考上的,要想存在竞争力,还得买教辅、到老师家补课,这又是一笔开支,就算考到了,也不一定交得起学费。
2006年,吉林大学一个团队走访了200多位东北下岗职工,以下是部分受访者的回答:
“我们现在要求不高,能买米能买油,粗茶淡饭饿不死,就行了。”“能实实在在给点钱就啥也不说了。”
“我们这好多两人都下岗,孩子都像你们这么大都上学呢。……我,晚上出去捡破烂去,白天卖了五块钱,够吗?这孩子生活费在哪出?我们家姑娘上大学呢,爷们还有病。白天出去捡怕人笑话,晚上出去,…欠水费,卡我电。……这法律应该欠水卡水,欠电卡电,现在卡着你老百姓,一个礼拜没有电了。”
“……现在富的太富了,轻轻松松好几百万,穷的太穷了。以前大米八毛一斤,现在一块多一斤,什么买时都得寻思寻思。买菜一个月真是啥菜便宜买啥菜,肉是半个月吃一回……。”
“有时都不想活了啊。没有生活来源呀……你就等着饿死,……这下岗那下岗,饭都没有吃的。孩子大了上学你能不愁吗?现在供个大学多少钱,挣多钱的孩子能上学,当父母的没能耐的,孩子大了将来上学不就完了吗?现在孩子上学交学费咱父母都累,别说上大学了。对不起孩子啊,孩子以后咋整?……”
“现在招工,要去一个月400到500块钱,真都不如低保,采暖啥的还能给你免了,农民工干这活行,他不用考虑(采暖费,水电费,子女教育费等)……现在老板太黑,人有的是,400一个月你干不干?你不干,农民工干。就这价,农民工干也不容易。”
“现在吧,有门道不下岗,一个月好几千,咱这样一分钱没有,你有本事,有技术没有用,老子英雄儿好汉,你爸爸厉害,你啥也不用干。
青年下乡,中年下岗,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,也无法选择所处的时代。在历史的洪流面前,大多数人就像一粒沙子,被风浪裹挟着,漂来漂去,想要挣脱,又无可奈何。多年后,某个黄昏时分,翻出那本发黄的下岗证,看看镜中衰老的容颜;回首曾经的曾经,逝去的年华,没了当初的焦躁,多了份风浪后的沉着。2011年,一部电影登上荧屏,叫《钢的琴》,讲述的就是下岗职工的故事。男主陈桂林,本是位钢铁工人,下岗后迫于生计,组建了一支婚丧乐队,奔波于各大红白喜事现场。在陈桂林原先工作的厂区里,有两根烟囱,非常高大、壮观,是厂里的标志性建筑,“以厂为家”的年代,职工们只要一抬头,就能看见它们,久而久之,慢慢的变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
可如今,工厂不行了,烟囱也要被清除。爆破当天,原来的职工们聚在一起,久久凝视,恋恋不舍。烟囱的消失,意味着时代的终结。对此,厂里的老工程师说:
“在有的人的眼里,它是成长的记忆,在有的人眼里,它是回家的坐标,在有的人眼里,它就是两根烟囱。可是在我的眼里,它就像一个被我遗忘许久的老朋友。当有一天听说它要走的时候,我才意识到,原来他一直就在我的身边。我不知道是该竭力地挽留,还是该默默地看着他离去。突然有种莫名的忧伤。似乎觉得有话要说,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。时光荏苒,社会变革,如今为了时代的进程要求他们离开,我们总要试着做点什么。如果我们成功,他将会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;如果我们失败,他将会成为一段美好的记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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